附录: 关于胜利的顶点
胜利者不是在每次战争中都能彻底打垮敌人的。胜利常常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一个顶点。这是多数经验所充分证明了的。这个问题对于战争理论十分重要,并且是几乎所有战局计划的依据,同时这个问题从表面上来看,就如同一种颜色在阳光下反射出奇光异彩一样,好像有很多的矛盾,所以对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细致地加以研究,并且要探讨其内在的原因。
胜利通常产生于各种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总优势。毫无疑问,胜利能够增大这种优势,否则,人们就不会追求胜利和以重大的代价去换取胜利了。胜利本身毫无疑问是能增大这种优势的,胜利的效果当然也能增大这种优势,不过它不能够无止境地增大这种优势,大多它只能增大优势到某一点。这一点也许很近,有时甚至近到会战胜利的全部效果只不过增大精神力量的优势。现在我们就要研究一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在军事行动的过程中,军队会连续遇到能够增强自己作战力量的因素和削弱自己作战力量的因素。因此,问题在于哪种因素占优势。交战双方中任何一方的力量的削弱,都应该看作是另一方力量的增强,所以,无论在前进时或是在退却时,双方无疑地都会遇到增强力量和削弱力量这两股洪流。
我们只要研究在一种情况下引起这种变化的最为主要的原因,就同时说明了在另一种情况下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
前进时使力量增强的最主要的原因是:
敌人军队遭到损失,这种损失常常比我们大;
敌人在仓库。补给站。桥梁等无生命的作战力量方面遭到了损失,而我们根本没这种损失;
从我们进入敌国领土的时刻起,敌人就开始丧失土地,因此也丧失补充新的作战力量的动力;
我们获得了这些源泉的一部分,或换句话说,得到了以敌养己之利;
敌人的各部分失掉内部联系,不能够正常活动;
敌人的同盟国同敌人脱离,而另一些国家则是转向我们;
敌人最后丧失了勇气,甚至还有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前进时引起力量削弱的原因是:
我们被迫围攻。封锁或者监视敌人的要塞;或敌人在我们取得胜利以前用来采取同样行动的部队,在他退却时撤回了主力;
从我们进入敌国领土的时刻起,战区的性质就变了,它成了很有敌意的地方;我们必须占领它,因为只有被我们占领的那些地区才是属于我们的,可是即使在我们占领了的地区,我军的整个机器也会到处遇到困难,而这些困难必然也会削弱整个机器的效能;
我们渐渐远离自己的补充来源地,而敌人则日益地接近他们的补充来源地,这使我们不能及时地补充已经消耗的力量;
敌国受到威胁,引起了其他强国来保护它;
最后,由于危险的增大,敌人的努力程度会上升,并且胜利一方的努力程度则相反会逐渐下降。
所有这些有利的因素和有害的因素都可以同时并存,如同两个相对而行的人面对面碰在一起后可按原来的方向各走各的路一样。它们中间也只有最后一项是真正对立的,它们不能同时并存,而是互相排斥的。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说明,胜利的影响可以如何地不同,它可使敌人惊慌失措,也能够促使敌人发挥更大的力量。
我们想对上述各点逐点地做些简单的说明。
敌人军队在失败后遭到的损失可能在初期最大,随后就一天天地减少,一直减少到同我方的损失差不多,但是敌人的损失也可能与日俱增。这取决于所处的态势与情况。只能说,在一般情况下,素质良好的军队经常出现前一种情况,素质不好的军队常出现后一种情况;同时,除了军队的精神状态之外,政府的精神状态在这方面也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在战争中区分这两种情况是很重要的,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应该真正开始行动的时候停止不前,或相反。
同样,敌人无生命的作战力量的损失也可能是日益减少或者日益增加的,这取决于敌人仓库的位置和状况。不过,这个问题就其重要性来说,在今天已不能同其他问题相提并论。
第三个利益必然随军队的前进而增加,可是,一般地来说,只有当进攻已经深入敌国,也就是说已占领了敌人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国土时,这种利益才会值得加以考虑。此外,还要考虑这些地区在军事上的特殊的价值。
同样,第四个利益也必然随着军队的前进而有所增加。
但是,对第三和第四两个利益还必须指出的是,它们对正在作战的军队的影响极少能很快就感觉到,它们是比较缓慢地间接地发生了作用的,因此不应该为追求这两种利益而把弓弦拉得过紧,也就是说,不使自己陷入太危险的境地。
至于第五个利益也只有当军队已前进得很远,同时敌国国土的形状也允许我们使它的几个地区同主要部分隔开时,才值得考虑。这时,这些地区就如同被切断的四肢一样,通常很快就会失去生机。
第六个和第七个利益至少有可能随军队的前进而不断增长。关于这两种利益,我们以后还要加以说明。
现在我们来谈谈使力量被削弱的原因:
围攻。封锁和包围敌人要塞的需要在大多数场合将随军队的前进而继续增加。仅仅这个原因造成的力量的削弱,对军队的当前状况就能够发生极大的影响,以致很容易就抵消了所有的利益。当然,现在人们已开始用很少的兵力封锁要塞,或用更少的兵力监视它;而敌人也必须派出守备部队防守这些要塞。虽然如此,要塞仍然是敌人很重要的安全保障。通常要塞的守备部队有半数是由非正规部队的人员所编成的。而进攻者要想封锁位于交通线附近的要塞,则必须能留下比守备部队多一倍的兵力,要想正式围攻某一个大要塞,或想使它断粮,就需用一个小小的军团。
第二个原因,在敌国境内建立战区的必要性必然随军队的前进而不断增大。由此而引起力量的削弱,即便当时对军队的状况不会发生重大的影响,可长期下去对军队的状况会比第一个原因发生更大的影响。
在敌国国土上,只有用部队占领的地区才可看成是我们的战区,也就是说,在这些地区我们不是在野外留有小部队,就是在最重要的城市中或在兵站上留有守备部队。无论我们留下的守备部队多么小,总会大大地削弱我们的军队,不过这种削弱还是最次要的。
每支军队都有战略翼侧(指自己交通线两侧的地方),由于敌人的军队也会有战略翼侧,所以翼侧并不是我们明显的弱点。可是只有当我们在本国时情况才是这样。一旦进入敌国,翼侧这个弱点就显著了。因为在交通线很长而又很少或根本没掩护的情况下,敌人对我翼侧进行的最小的行动也会产生一定的效果,并且在敌人的国土上,到处都有可能遇到这样的行动。
前进得越远,战略翼侧就越长,由此而产生的危险也就越大,这是因为不但这种翼侧很难掩护,且我方交通线很长又没有安全保障,就更能使敌人敢于采取进攻行动,同时,我方在退却时如果丧失交通线,可能产生的后果将十分严重。
所有这一切都会令前进中的军队每前进一步都增加一种新的负担,因此,假如它开始进攻时没有占有非常巨大的优势,就会觉得自己的计划越来越受到了阻碍,进攻力量越来越弱,最后,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全与忧虑。
(3)第三个原因是,军队同补充来源地的距离随着军队的前进而增加。一支出征的军队就如同是灯上的火苗一样,灯油越少,离火苗越远,火苗就越小,一直小到完全熄灭。
当然,有了被占领地区的财富,这个祸害可以大大减轻,可不能完全消除,因为有许多东西,例如兵员,必须由本国补充,并且在一般情况下,由敌国提供的供应总不如本国提供的迅速和可靠。另外,意外的需要也不能够很快得到满足,各种误解和错误也不能及早地发现和得到纠正。
如果一国的君主不亲自指挥军队,并且也不在军队附近,那么请示。报告所造成的时间损失也是一个新的。很大的不利,因为统帅的权限再大,也不能单独处理他广阔活动范围内的全部问题。
(4)政治结合关系的变化。如果胜利在这方面引起的变化对胜利者不利,那么不利的程度同胜利者前进的程度大体上成正比;假如这种变化对胜利者有利,那有利的程度同前进的程度同样地大体上成正比。在这方面,一切与现存的政治结合关系。利害关系。习惯。方针等有关,同君主。大巨。宠臣和情妇等有关。通常也只能这样说,当大国战败时,它的小同盟国通常很快就会同它脱离关系,所以胜利者必将随着每个战斗而越来越强大。可是,如果战败的国家是小国,那当它的生存受到威胁时,很快就会有许多国家自愿做它的保护者,有些曾帮助胜利者打击这个小国的国家,如果认为这样做太过分时,反过来也许可能帮助这个小国。
(5)引起敌人更强烈的抵抗。敌人有时会因为恐惧和惊慌而放下手中的武器,有时会受到热情的激励而奋勇拿起武器,并在第一次失败后进行比以往更激烈的抵抗。人民和政府的特性。国土的情况。国家的政治结合关系都是推测敌人可能采取何种行动的根据。仅第四。第五两个原因就使人们在战争中的这种场合与那种场合所制订的和应该制订的计划多么不同啊!有的人由于胆怯和所谓按部就班地行动因而失去了最好的时机,而有的人则因鲁莽而一步就坠入陷阱,后来如同刚从深水里拉上来的那样弄得狼狈不堪和惊慌万状。
在这里我们还必须指出,胜利者在危险过去以后,在为了扩大胜利成果正需作新的努力的时候,往往会出现松懈现象。倘若全面地观察一下这些互相对立的不同的因素,无疑会得出如下的结论:在一般情况下,利用胜利以及在进攻战中前进,都会使进攻开始的优势或者通过胜利取得的优势受到削弱。
这样我们必然会问:如果事情是这样,那么是什么东西促使胜利者继续地追求胜利,继续在进攻中前进呢?难道这能叫做利用胜利吗?在尚存的优势还根本没有被削弱以前就停止行动不是更好吗?
对这样的问题当然应这样回答:兵力的优势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目的假如不是打垮敌人,至少是夺取敌人的部分国土,这样做尽管对于军队当前的状况没有什么好处,但对战争和媾和却很有利。甚至当我们想要彻底地打垮敌人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也许每前进一步,我们的优势都会受到削弱。可是却不能想当然地从这里推论说,我方的优势必然会在敌人失败以前全丧失。敌人的失败可能来得早一些,若利用最后极小的一点优势可以击溃敌人,那么不利用这点优势就会是一个错误。
因此,在战争中原有的或后来获得的优势只不过是手段,不是目的,且这一手段必须用来达到目的。但是人们必须了解优势能保持到哪一点,因为超过了这一点所得到的不是新的利益,而是耻辱了。
战略优势在战略进攻中会逐渐消失,关于这一点,我们无需再举特殊的战例加以证明;这方面的大量现象却要求我们探讨它的内在原因。自打拿破仑出现以后,我们才看到了那种优势可以一直保持到敌人都被打垮时为止的文明国家之间的战争。在拿破仑以前,每一次战争都是以胜利的军队力图达到与敌人保持均势这一点而告终的,一旦达到了这一点,胜利的活动就停止下来,有时甚至还不得不再退却。胜利的这个顶点将来在所有不能以打垮敌人为军事目标的战争中也会出现,并且多数战争永远会是这样的。因此,从进攻转为防御的转折点是各个战局计划的自然的目标。
超过这个目标的努力不仅是力量的无效的发挥,不再能够带来任何成果,而且是力量的有害的发挥,会引起敌人的还击,据极普通的经验来看,敌人的这种还击往往会产生非常大的效果。后一种现象是极为普遍的,是理所当然的,并是很容易为人们理解的,因此我们不需详尽地论述它的原因了。可是必须指出,进攻者在刚刚占领的阵地上缺乏准备和他极为混乱的心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主要的原因。在这里通常起不寻常作用的是精神力量(一方面是情绪高涨,有时甚至发展到了自负的程度,另一方面是意志沮丧)。进攻者在退却时的损失会由于上述原因而增大,假如他只是归还了夺得的东西,而未丧失自己的国土,那通常就该谢天谢地了。
在这里我们必须解决一个看起来仿佛很矛盾的现象。
可能有人会认为,只要进攻者还在继续前进,他的优势也就依旧存在,而且,既然在胜利的终点上出现的防御是一种比进攻强的作战形式,那么进攻者忽然变成弱者的危险似乎就更小了。但这种危险确实是存在的,假如我们看一看历史,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种剧变的最大危险往往是正在进攻力量减弱并且转入防御的时刻出现的。现在我们打算研究其中的原因。
我们所以认为防御这种作战形式是很优越的,是因为在防御中还可以:
(1)利用地形;
(2)占有已预备好的战区;
(3)得到了民众的支持;
(4)享有等待的好处。
显然,这些因素并不总是到处相同和发生同样的作用的,因此这一场合的防御同那场合的防御并不总是相同的,防御也不总是比进攻具有相同的优越性。特别是随着进攻力量的衰竭而出现的防御,如果它的战区位于向前推进得十分远的进攻三角形的顶点,更是如此。在这种防御中,只不过有上述四个因素中的第一个因素,即利用地形没有变化,第二个因素大多完全不存在了,第三个因素成了不利的因素,第四个因素也大大削弱了。我们现在只对第四个因素作些很简略的说明。
有时,整个战局会在一种臆想的均势中毫无结果地拖延下去,因此应该行动的一方缺乏必要的决心,而防御的一方可从中得到等待的利益。倘若有一个进攻行动破坏了这种臆想的均势,伤害了敌人的利益,迫使他不得不采取行动,那么,敌人就不太可能仍然无所事事及犹豫不决了。在占领地区内进行的防御要比在本国进行的防御具有大得多的挑战性质。这种防御包含有进攻的因素,这就会削弱了它的防御的性质。道恩可让腓特烈二世在西里西亚和萨克森平静地进行防御,可如果是在波希米亚,他就绝不会这样做了。
对交织于进攻行动中的防御来说,很明显,防御所固有的主要因素都已经受到削弱,因此这种防御已经不再具备它原有的对进攻的优越性了。
正如没一个防御战局是纯粹由防御因素组成的一样,也没有一个进攻的战局是纯粹由进攻因素组成的,因为除了那短时期的间歇以外,任何不能导致媾和的进攻都必然会以防御告终。
可见,削弱进攻的就是防御本身。这样说并不是做无益的诡辩。我们把进攻以后转入十分不利的防御,看作是进攻最为主要的不利。
这样,就说明了进攻和防御这两种作战形式原来在力量上的差别是如何逐渐缩小的。我们还要指出,这种差别怎么能够完全消失,并且一种因素在短时期内可以变为相反的因素。
若允许我们借用自然界的概念,那么就可以更加简单地说明问题。
在物质界,任何一个力要发挥作用都需要时间。一个缓慢地。逐渐地发挥作用就足以阻挡一个物体的运动的力,要是时间不足,就会被那个运动的物体所克服。物质界的这一法则对我们精神生活的某些现象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说明。一旦我们的思想已被引向某一个方向,那并不是每一个有着充分理由的原因都能改变或中止这种思想的。要改变或中止它,就需要时间。平静与对思想的持久不断的作用。在战争中也是如此。如果人们已沿着一定的方向向目标前进,或已回头奔向避难所,那么很容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不容充分领会那些逼使他们停止前进或者促使他们再行动的原因的力量,而且,由于行动在继续进行着,因此,他们会在运动的洪流中不知不觉地超越均势的界限,超过胜利的顶点。甚至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进攻者在进攻所特有的精神力量的支持下,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却像拉着沉重东西上山的马一样,感到继续前进比停下来的困难还要少些。至此,我们认为已圆满地说明了进攻者为什么会超过胜利的顶点(虽然在这一点停了下来和转入防御,他还是可以取得成果,即保持均势的)。因此,在拟定战局计划时,正确地确定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不论对进攻者来说,还是对防御者来说(这可以使他认识和利用进攻者超过顶点时发生的不利)都是如此。
现在我们再回过来看一看统帅在判断胜利的顶点时应考虑的一切问题,而且我们不应忘记,他必须通过对远的及近的,无数情况的观察来判定,甚至于在某种程度是推测最重要的问题的发展方向及其价值,也就是说推测敌人的军队经我第一次打击后,是表现为一个较坚固的核心,一个越来越紧密团结的力量,还是好像一个博洛尼亚瓶一样只要伤及其表面,立刻就会粉碎;需要推测敌人战区内一些补给来源地被封锁和一些交通线被切断会引起敌人多么大的削弱和瘫痪;要推测敌人在遭到沉重打击后会一蹶不振,还是会像一只受了伤的公牛那样狂怒起来;要推测其他国家是恐惧还是愤怒,是否有些及有哪些政治结合关系会解体或建立起来。假如说,统帅应该像射手击中目标一样,利用他迅速而正确的判断猜中所有这一切和其他许多情况,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种人的智力活动不是很简单的。千百条引向各个方向的歧路也许会令他的判断发生错误。即使大量的。错综复杂的。牵涉到很多方面的问题并没有左右统帅,危险和责任也会使他犹豫不定。
于是就发生了如下的情况:大多数统帅宁愿在远离目标的地方停下来,而不愿意离目标太近;而有些具有出色的勇敢和高度的进取精神的统帅常常又超过了目标,因此达不到目的。所以只有那些能用少量的手段创建大事业的人才能够顺利地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