臌胀门(七则)
清代:陈士铎
人有两足跗上先肿,渐渐肿胀至腹,按胀上如泥之可搏,小便不利,大便反结,此由土气之郁,非水肿也。人生脾胃之气健旺,则土能克水,而水自灌注于经络,两不相碍也。惟脾胃气虚,则土不能转输水精于上,而胃中之水积而不流,于是浸淫于表里、皮毛而无所不到也。然而脾胃气虚,非脾胃之故也。由于肾气之虚,则土无升腾之气,而土乃郁而不伸,力不能制水,使水来相侮,而脾胃之气愈虚也。
夫肾司开阖,肾气从阳则开,肾气从阴则阖;阳太盛则水道大开,阴太盛则水道常闭;阳为肾中之火,而阴为肾中之寒也。肾寒则脾胃亦寒,水畏热而不畏寒,此寒土之所以难制水也。然则治水肿之法,乌可舍补肾之火,而他求蓄水之土哉。虽然水势滔天,补火以生土,迂缓而难以决排;放水以全土,利便而易于蓄泄。故补肾中之火,可治久病之水臌;泄脾胃中之水,实益初病之水胀也。下体胀而上身未胀,正初起之病,宜急泄其水之为得。方用泄水至神汤∶
大麦须(二两) 茯苓(一两) 白术(二两) 小赤豆(三钱) 水煎服。一剂而腹必雷鸣,泻水如注,再剂而水尽泄无遗,不必三剂也。
论理,牵牛、甘遂之方未尝不可用,但虑世人天禀日薄,而脾、胃、肾三经多虚,恐不胜药力之过迅,故改立此方,于补中泻水,正气无伤而邪水尽出之为妙。
方中白术、茯苓健脾胃之土,又能通脾胃之气。则土之郁可解,土郁既解,力足以制水矣。况大麦须能消无形之水,赤小豆能泄有形之湿,合而相济,自能化水,直出于膀胱,由尾闾之间尽泻而出也。
此症用冬瓜汤亦甚效。
冬瓜一个,煎水十碗。另用白术(三两) 车前子(五钱) 肉桂(二钱) 将冬瓜水煎汤二碗。先用一碗,少顷又用一碗。其水从大便而出,一剂而胀肿全消。
人有水肿既久,遍身手足俱胀,面目亦浮,口不渴而皮毛出水,手按其肤如泥,此真水臌也,乃土气郁塞之甚故耳。夫土本克水,何为反致水侮?盖土虚则崩,土崩则淤泥带水而流缓,于是日积月累,下焦阻滞,而水乃上泛。脾胃之中原能藏水,然水过于多,则脾胃不能受,乃散布于经络皮肤矣。迨至经络皮肤不能受,势不得不流渗于皮肤之外,泛滥于一身。不用下夺之法,何以泻滔天之水哉。方用决水汤∶
车前子(一两) 茯苓(二两) 王不留行(五钱) 肉桂(三分) 赤小豆(三钱) 水煎服。一剂而小便如注不绝,二剂而肿胀尽消矣。
论理用鸡屎醴逐水,亦有神效。然而鸡屎醴逐水,从大便而出,而此方逐水,从小便而出也。水从大便出者其势逆,水从小便出者其势顺。逆则效速而气伤,顺则效缓而气固。此方利水从小便而出,利其膀胱也。凡水必从膀胱之气化,而后由阴器以出。土气不宣,则膀胱之口闭,吾用王不留行之迅药以开其口,加入肉桂,引车前、茯苓、赤小豆直入膀胱而利导之。茯苓、车前虽利水而不耗气,而茯苓且是健土之药,水决而土又不崩,此夺法之善也。至于脐突、手掌无纹,用此方尚可救也。惟是服此方泻水而愈,必须禁用食盐一月,倘不能禁,则又胀矣。胀则不可再治也。
此症亦可用冬瓜汤更加刘寄奴一两、茯苓一两,服之亦水泻而愈。
人有气喘作胀,腹肿,小便不利,大便亦溏,渐渐一身俱肿,人以为水臌也,不知乃肺、脾、肾三经之虚也。夫水气不能分消,大都病在胃,然胃之所以病者,正由于三经之虚耳。胃为水谷之海,凡水入于胃为归,盖五脏六腑之大源也。但胃能容水而不能行水,所恃脾之散水以行于肺,肺之通水以入于膀胱,肾之化水而达于小肠也。惟脾虚则不能散胃之水精于肺,而病在中矣;肺虚则不能通胃之水道于膀胱,而病在上矣;肾虚则不能司胃之关门,时其输泄,而病在下矣。三经既虚,而胃中积水浸淫,遂遍走于经络皮肤,而无所底止矣。治法补其三经之气,而胃气自旺,胃气旺而肿胀尽消。方用消胀丹∶
白术(三钱) 茯苓(一两) 麦冬(五钱) 熟地(五钱) 山药(一两) 芡实(五钱)
苏子(一钱) 水煎服。
一剂而喘少定,二剂而胀渐消,十剂而小便利,二十剂而一身之肿无不尽愈也。
方中白术、茯苓以健其脾土,麦冬、苏子以益其肺金,熟地、山药、芡实以滋其肾水,自然脾气旺而不至健运之失职,肺气旺而不至治节之不行,肾气旺而不至关门之不开,水自从膀胱之府而尽出于小肠矣,安得而再胀哉。
此症用百合消胀汤亦效。
白术 芡实(各一两) 茯苓 百合(各五钱) 山药(一两) 肉桂(二钱) 人参(三钱) 水煎服。
十剂少愈,三十剂全愈。
人有腰重脚肿,小便不利,或肚腹肿胀,四肢浮肿,喘急痰盛,不可以卧,此肺、肾俱虚之病,非臌胀也。夫水症多是脾胃之虚,兹何以肺、肾之虚亦成水胀耶?不知肺虚必盗脾胃之气,而肾虚则不能生脾胃之气。二经既虚,则脾胃之气更虚,土难生金,而肺之气化不行,而肾之关门不开矣。于是水不能消而泛滥,一如水肿之病也。治法似宜补肺而兼补肾,然而补肺又不若竟补肾之为得。盖肺虽生肾,然止能生肾水,而不能生肾火也;脾胃必得肾火以相生,水气必得肾火以相化;况补肾则肺不必来生肾水,而肺金自安矣,是补肾即所以补肺也。方用金匮肾气丸∶
茯苓(十两) 附子(一个) 牛膝(三两) 官桂(二两) 熟地(四两) 山药(六两) 丹皮(二两)
泽泻(四两) 车前子(三两) 山茱萸(二两) 各为末,蜜为丸。每日早晚白滚水各送下一两。服三日而小便利,再服三日而腰轻,服十日而上下之肿尽消,服二十日而喘急痰盛无不尽除,服一料完全愈。再服一料断不再发也。
此方经后人改窜分两,以致治肺肾之水胀多至不效,因世人畏茯苓、泽泻之过于泄水耳。不知水势滔天,既不用扫荡之药以决水,乃畏利导之品,而不用之以消水乎。故必须多用茯苓、车前为君,则水可泄之使从膀胱而下出。然而肾之关门不开,非附子、肉桂回阳助火,蒸动肾气,则关何以开;肾关不开,而胃之积水何以下哉。故必用桂、附以开关,关既开矣,则茯苓、车前、牛膝得尽利水而直下。又恐水过于利,未免损伤阴气,得熟地、山药、丹皮以佐之,则利中有补,阳得阴而生;则火无炎亢之虞,土有升腾之益。诚治水之神方,补土之妙药也。世人倘疑吾说之偏,而妄增药味,或更改轻重,断不能收功也。
此症用温肾消水汤亦效。
人参(三钱) 熟地(五钱) 山药(一两) 山茱萸(三钱) 茯苓(一两) 肉桂(二钱)
薏仁(五钱) 水煎服。二十剂即愈。
人有手足尽胀,腹肿如臌,面目亦浮,皮肤流水,手按之不如泥,但陷下成孔,手起而胀满如故,饮食知味,大便不溏泄,小便闭涩,气喘不能卧倒,人以为水臌之症,而不知乃肾水之衰也。真水足而邪水不敢横行,真水衰而邪水乃致泛决。况真水既衰,则虚火必盛,虚火既盛而真水力不能制,则火性炎上,三焦之火与冲脉之属火者,皆同群助逆,无不逆冲而上行矣。火既上冲,而水从火泛,上走于肺,喘嗽而不宁矣。卧主肾,肾气既逆,安得而卧耶。人至不得卧,则肺气夜不得归于肾之中,而肾之中水空而无非火气,则肺之气不敢久留于肾,仍归于肺经。母因子虚,则清肃之令不行于膀胱,于是,水入于膀胱之口而膀胱不受,乃散聚于阴络,随五脏六腑之虚者入而注之,不走小肠而走手足皮肤,而毛窍出水也。此种水症,必须补肾之水以制肾火,尤宜补肺之金以生肾水。盖肾水不能速生,惟助肺气之旺,则皮毛闭塞,而后肾气下行,水趋膀胱而不走腠理矣。方用六味地黄汤加麦冬、五味治之。
熟地(二两) 山茱萸(一两) 山药(一两) 茯苓(二两) 丹皮(六钱) 泽泻(一两)
麦冬(一两) 北五味(三钱) 水煎服。一剂可卧,二剂水如注,四剂而一身之肿尽消,十剂而诸症全愈。愈后服补肾肺之药,尤须戒色至一年,禁盐至三月,否则虽愈而必发也。
盖此症原有肾火,故补水而不必补火也。肾虚以致火动,肺虚以致水流,补其水则火自静,补其金则水自通,实有至理,而非泛然以作论也。
此症用健肾汤亦佳。
熟地 茯苓(各二两) 麦冬 莲子,连心(用各五钱) 芡实 山药(各一两) 水煎服。
二剂而胀消,十剂全消。
人有单腹胀满,四肢手足不浮肿,经数年不死者,非水臌也。盖水臌不能越两年,未有不皮肤流水而死者。今经数年不死,皮肤又不流血,岂是水臌之症?乃虫结于血之中,似膨而非臌也。夫此症何因而得?饮食之内或食生菜,而有恶虫之子,入腹而生虫;或食难化之物,久变为虫。血即裹之不化,日积月累,血块渐大,虫生遂多。所用食物止供虫食,即水谷入腹所化之血,亦为虫之外郭,而不能灌注于各脏腑矣。此等之症,最忌小便不利与胃口不健者,难以医疗。倘小便利而胃口开,均可治之。盖小便利者,肾气能通于膀胱也;胃口开者,心气能行于脾胃也。二脏之气有根,可用杀虫下血之药而无恐,以其本实未拨也。方用逐秽消胀汤∶
白术(一两) 雷丸(三钱) 白薇(三钱) 甘草(一钱) 人参(三钱) 大黄(一两)
当归(一两) 丹皮(五钱) 萝卜子(一两) 红花(三钱) 水煎服。一剂腹内必作雷鸣,少顷下恶物满桶,如血如脓,或有头无足之虫,或色紫色黑之状。又服一剂,大泻大下,而恶物无留矣。然后以人参一钱、茯苓五钱、薏仁一两、山药二两、白芥子一钱、陈皮五分、白术二钱,调理而安。
前方用攻于补之中,虽不至大伤脏腑,然大泻大下,毕竟元气少损。故秽尽之后,即以参、苓、薏、药之类继之,则脾气坚固,不愁亡阴之祸也。或问此等之病,既非水臌,初起之时,何以知其是虫臌与血臌也?吾辨之于面焉,凡面色澹黄之中,而有红点或红纹者是也;更验之于腹焉,凡未饮食而作疼,既饮食而不痛者是也。
苟面有红点、红纹与既饮食而不痛,即可用逐秽消胀汤减半治之,亦一剂而即愈也。
但下后毋论新久,必须忌盐者一月。苟若不忌,必至再病,则难治矣。
此症用雷逐丹亦神效。
雷丸(三钱) 当归 白芍(各五钱) 红花(一两) 雄黄 浓朴 槟榔(各二钱) 枳实 甘草(各一钱)水煎服。一剂下恶秽一桶愈。
人有上身先肿,因而下体亦肿,久之一身尽肿,气喘嗽不得卧,小腹如光亮之色,人以为水臌已成,谁知是水臌之假症乎。夫湿从下受,未闻湿从上受者也。凡人脾土健旺,必能散精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何致水气之上侵。惟脾土既虚,饮食不化精而化水,乃邪水而非真水也。真水既无所生,则肾中干涸无非火气,于是同任、冲之属火者俱逆而上出。是水从火溢,上积于肺而嗽、奔越于肺而喘,既喘且嗽,身自难卧;散聚于阴络而成跗肿,故先上肿而后下肿也。似乎治法亟宜治肾矣,然而火盛由于水衰,而水衰实先由于土衰也,补土其可缓乎。惟是既补脾以健土,必至燥肾以旺火,故补脾又必须补肾,而补肾又必须补脾,所贵二者之兼治也。方用二天同补丹∶
山药(一两) 芡实(一两) 茯苓(五钱) 白术(二两) 肉桂(三分) 诃子(一钱) 百合(五钱)水煎服。二剂而喘嗽轻,又二剂而喘嗽止,十剂而肿胀消,再十剂全愈。
此方无一味非治脾之药,即无一味非补肾之药也。健其土而不亏夫肾,滋其水而不损于脾,两相分消而又两相资益,得利之功而无利之失,治水臌之假症,实有鬼神不测之妙也。
此症用芡术汤亦效。
白术 芡实(各二两) 茯苓(一两) 肉桂(一钱) 车前子(五钱) 水煎服。二剂轻,四剂又轻,十剂愈。
陈士铎
本书作者陈士铎,字敬之,号远公,别号朱华子,又号莲公,自号大雅堂主人,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约生于明天启年间,卒于清康熙年间。据嘉庆八年《山阴县志》记载:“陈士铎,邑诸生,治病多奇中,医药不受人谢,年八十卒。”